###
山海關。
“天下第一關”的匾額,早已被炮火的硝煙熏得漆黑。字跡斑駁,如同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,盛滿了疲憊與滄桑。
城墻的垛口,犬牙交錯,處處都是豁口。滾燙的炮子嵌在青灰色的巨石里,還在“滋滋”地冒著青煙。血,黏稠的、發黑的血,混著腦漿和碎肉,從城墻的縫隙里滲出來,再被正午的烈日曬成一片片暗紅色的、丑陋的疤。
空氣中,沒有一絲風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、汗臭味、火藥的硫磺味,以及尸體開始腐敗的甜膩氣味,混合在一起,像一床厚重的臟棉被,死死地捂在每個人的口鼻上,讓人窒息。
吳三桂扶著滾燙的城墻,感覺腳下的巨石仿佛仍在微微顫抖。
這已是多爾袞圍城的第七天。
七天七夜,廝殺聲幾乎沒有停歇過。滿清的八旗兵就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瘋狗,一波接著一波,從日出到日落,再從月升到星沉,用人命瘋狂地沖擊著這座雄關。
他的身上,還穿著那副爛銀嵌寶的甲胄,只是昔日的光彩早已不見。甲葉上布滿了刀砍斧鑿的痕跡,胸口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劃痕,是昨天一個不要命的白甲兵留下的。流蘇的盔纓被削去了一半,剩下的部分也被血污黏成一縷一縷,狼狽地耷拉在肩上。
他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。
眼球里布滿了血絲,看什么東西都像隔著一層血色的薄霧。耳朵里永遠是“嗡嗡”的轟鳴,混雜著炮聲、慘叫聲、兵器碰撞聲,還有那些臨死前的、絕望的嘶吼。
“將軍!”
副將吳三輔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,他的一條胳膊用布條草草吊在胸前,臉上被火藥熏得像個灶臺里的黑炭,只剩下一雙眼睛,亮得嚇人。
“西墻……西墻快頂不住了!”吳三輔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破鐵在摩擦,“韃子的紅夷大炮,就跟不要錢似的往那邊砸!我們的人……上去一隊,沒一炷香的功夫,就得抬下來一半!”
吳三桂沒有回頭,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城外那片無邊無際的營帳。
那是一片由各色旗幟組成的、令人絕望的海洋。正黃、鑲黃、正白、鑲白、正藍、鑲藍、正紅、鑲紅……八旗的軍旗,遮天蔽日,從關口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。
在軍陣的最后方,那頂巨大的、繡著金龍的黃色大帳,像一頭匍匐的巨獸,冷漠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。
多爾袞就在那里。
那個比他還要年輕幾歲的男人,正用他吳三桂和他麾下數萬關寧鐵騎的血肉,來消磨這座大明最后的屏障。
“告訴祖大樂,把我的親兵營調上去。”吳三桂的聲音很平靜,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,“再從東墻抽調五百弓箭手,支援西墻。告訴他們,韃子的炮火總有停歇的時候,炮聲一停,就用箭矢給老子狠狠地射!不要吝惜羽箭!”
“可是將軍,我們的箭……”吳三輔欲又止。
“執行命令!”吳三桂猛地回頭,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兇光。
吳三輔被他看得一個激靈,不敢再多,抱拳領命,轉身跑下了城墻。
吳三桂看著副將的背影,眼中的兇光漸漸散去,化為一抹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苦澀。
他何嘗不知道,箭矢已經快要見底了。
不止是箭矢。金汁、滾木、礌石……所有能用的守城器械,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。城中的糧草,也只夠再支撐十日。
七天前,他向京師發出的八百里加急求援信,至今沒有半點回音。就像一顆石子,投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。
他甚至能想象出,此刻的京城朝堂上,那些飽讀詩書的東林黨大人們,正在為了是“主戰”還是“主和”,是“遷都”還是“死守”,吵得面紅耳赤。他們會引經據典,從三皇五帝一直辯論到本朝太祖,唾沫橫飛,慷慨激昂。
可他們誰也不會真正關心,在千里之外的山海關,每一刻鐘,都有多少大明的將士,正在用自己的胸膛,去堵住敵人的刀口。
“呵……”吳三桂的喉嚨里,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干笑。
他想起了離京前,崇禎皇帝在平臺召見他時的場景。那位天子,緊緊抓著他的手,涕淚橫流,將整個大明的國運,都托付在了他的肩上。
可托付,就只是一句話嗎?
兵呢?餉呢?
關寧鐵騎是精銳,是百戰之師,可他們不是鐵打的,不是神仙!他們會流血,會疲憊,會死!
“轟!”
一聲巨響,打斷了吳三桂的思緒。
不遠處的一段城墻,被三枚炮子同時擊中,在一片沖天的煙塵中,轟然坍塌了一個巨大的豁口。
無數碎石和殘缺的肢體,如下雨般從空中落下。
“韃子攻上來了!”
“堵住豁口!快!”
凄厲的喊聲響徹云霄。
城外,早已蓄勢待發的滿清步卒,像聞到血腥味的螞蟻,扛著云梯,發出“嗚哇”的怪叫,潮水般涌向那個豁口。
為首的,是滿-->>清的白甲兵。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他們身披三層重甲,刀槍不入,手持重劍,悍不畏死,是多爾袞手中最鋒利的矛。
“關寧鐵騎,上馬!”
吳三桂拔出腰間的佩刀,刀鋒直指豁口,發出了嘶吼。
城墻之下,早已列裝待命的關寧鐵騎,發出一聲整齊的怒吼。他們沒有選擇被動地在豁口處防守,而是選擇了最剛烈、最決絕的方式。